對音樂的全情擁抱 -伯恩斯坦《彌撒》

原載《台北愛樂文教基金會三十周年慶祝音樂會》(2018年11月3日,國家音樂廳)場刊


「家父深信,只要是好的音樂,不論是甚麼風格,定能牽動聽眾的心靈,去訴說他們內心的故事。正是家父畢生致力於樂界推動這個信念,才見證到今年(2018)世界各地對他各類作品的廣泛欣賞和喜愛。」--蓮娜.伯恩斯坦

沒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彌撒》為廣大觀眾與樂評人接受,也許是美國作曲家伯恩斯坦的最大遺憾。然而為了慶祝伯恩斯坦百歲冥壽,近年來世界各地(有趣地包括不少美國大學)紛紛搬演《彌撒》向大師致敬。除了因為作品本身需要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及作品本身的創作背境令《彌撒》是一首上佳的誌慶作品外,更因為作品首演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終於懂得欣賞伯恩斯坦的《彌撒》--這是他對所有音樂的全情擁抱。

Leonard Bernstein (1918-1990)

美國前總統約翰甘廼迪1963年遇弒身亡,有關方面翌年決定將華盛頓的全新國家藝術中心命名為約翰甘廼迪表演藝術中心。經過七年時間興建,藝術中心終於落成,定於1971年9月開幕。甘廼迪遺孀賈桂琳委約伯恩斯坦創作一首新作在藝術中心開幕時首演,伯恩斯坦非常雀躍。伯恩斯坦於1963年完成並首演的第三交響曲《Kaddish》就是題獻給甘廼迪,可見他對甘廼迪是尊敬有加。如此特殊機會,燃點起伯恩斯坦創作一部長篇大型作品的欲望。雖然出身猶太家庭也在濃厚的猶太教環境下成長,他居然選擇了以羅馬天主教的彌撒曲為這部作品的題材。他當然沒有打算如海頓、莫扎特、布魯克納等人純粹把傳統經文譜上音樂,他盤算著一個更宏大的計劃。

整個六十年代,因著越戰與黑人民權運動,美國社會嚴重撕裂,全國上下躁動不安。這樣的社會氛圍中,伯恩斯坦希望在傳統經文以外加上更多素材及段落,以這部長篇作品作為他對當時社會的回應。可是伯恩斯坦面對自己這個絕妙點子卻衷手無策,開幕音樂會已定了在1971年9月8日舉行,5月的時候他仍然沒能寫出一首完整的歌曲。這時候,他在劇場界擔任經紀人的妹妹雪莉帶他看了剛剛在外百老匯開始公演的音樂劇《福音》(Godspell),對他說也許創作這部音樂劇的年輕人--也是她的客戶--舒瓦茲(Stephen Schwartz)能夠幫得上忙。伯恩斯坦看過演出大喜過望,立即邀請舒瓦茨成為他的創作拍檔,幫助他確定全部作品的結構以及創作歌詞。兩人合作之下,《彌撒》的創作進程全速前進,趕及首演期限前完成。

結果,這部《彌撒》不是一套用於彌撒中的儀式音樂,這部《彌撒》就是「一場彌撒」:觀眾看到的是演出者呈現出一場完整的彌撒,從神父出場主持彌撒,到一眾年輕人不斷向神父提出對信仰的質疑,整場彌撒就在神父與年輕人之間的角力、信與不信之間的爭持下進行。尼克森總統後來婉拒出席開幕音樂會,表面理由是當晚應該讓賈桂琳當主角所以避席以成人之美,實情卻是聯邦調查局警告白宮該作品或隱含反戰訊息,強烈建議總統不要出席免生尷尬。FBI沒錯,《彌撒》的確有不少反抗威權以及反戰的意象!

完成作品後,伯恩斯坦發現難以用現有的樂種為《彌撒》分類。這當然不是一套彌撒曲,它可是有劇情的戲劇作品,而且其內容及編制都不是為音樂廳演出而設;但也不算是一部音樂劇或歌劇,因為那「劇情」又不算一套完整的戲劇。不過最令這作品無法歸類,還是伯恩斯坦對古典、爵士、搖滾、藍調、福音、百老匯音樂劇等等美國人熟悉的音樂風格肆無忌憚的旁徵博引。伯恩斯坦最後在總譜上標示,這是一套「為歌手、樂手與舞者而寫的劇場作品」。

《彌撒》編制龐大而複雜:弦樂、打擊樂及兩部鍵盤組成「樂池樂隊」、管樂及更多打擊樂與搖滾樂手組成「舞台樂隊」--管樂手及打擊樂手還要從觀眾席行進上台!歌手方面動用了傳統混聲合唱團、兒童合唱團,一位男中音飾演「神父」,一位童聲女高音飾演「男童」,還有數十位歌手及舞者飾演「路人」。演出場地要佈置四聲道擴音以播放部份預先錄音的環繞聲段落。

說《彌撒》是伯恩斯坦創作生涯上最具野心的作品絕不為過,無論內容到創作手法上,可見他拼盡全力要把心中的意念盡數展現,靠的是海納百川,將古往今來的的音樂風格盡收其中,以最龐大也最奢華的陣容呈現觀眾眼前,這份願景甚有他的偶像馬勒堅持「交響曲應當像世界,要包羅萬有」的氣度。

由佩里斯(Maurice Peress)指揮的首演,現場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反應熱烈。可是,評論並不買帳:他的多元風格被視為雜亂無章;他對信仰的辯證令後來不少城市受當地教會壓力取消預定演出。著名樂評人荀伯格(Harold Schonberg)在《紐約時報》狠批《彌撒》之低俗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僅是以和平與愛為名追趕時尚的娛樂節目。儘管伯恩斯坦親自指揮的唱片推出初期銷量不俗,《彌撒》終究沒有一炮而紅成為大熱作品,往後的日子普羅樂迷對作曲家伯恩斯坦津津樂道的仍然是《西城故事》、《憨第德》。《彌撒》?就是那套大提琴獨奏《三首沉思曲》的出處吧?

後來,《彌撒》只有零星演出,也沒有唱片公司推出錄音,難道荀伯格所批「追趕時尚」一語成讖?《彌撒》卻在千禧年重獲新生!2000年,已故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安排了《彌撒》在保祿六世大廳上演,由布洛特(Boris Brott)指揮,這場別具意義的演出可說是梵蒂崗教庭正式承認這部作品,更推出了DVD。隨後,幾家唱片公司不約而同陸續推出新的《彌撒》錄音,2003年有長野健(Kent Nagano)、2009年又有基斯頓.賈維(Kristjan Jarvi)及艾索普(Marin Alsop),今年又有聶澤-賽金(Yannick Nezet-Seguin)。而現場演出更如雨後春筍,愈來愈多地方上演,特別近一兩年為慶祝伯恩斯坦百歲冥壽的一系列誌慶演出。

是甚麼令《彌撒》要待到廿一世紀才能得到重視?伯恩斯坦超越時代的音樂視野肯定是最重要原因。他在《彌撒》裡對非古典風格的全情擁抱,令不少保守的樂迷與評論家感到不快。但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早經跨界音樂洗禮的現代聽眾已不再拘泥於此。所以,現在上演《彌撒》的障礙,就只剩下編制問題。

1972年即《彌撒》首演翌年已經有一個以室內樂團編制配器的版本面世,也是由佩里斯指揮首演。2007年,拉歐(Doreen Rao)改編了一個以「音樂會選粹」為名的室內樂版本,由原版32個段落挑選15段而成,演出長度由約110分鐘大幅縮減至約35分鐘。雖然在時間限制下好些伯恩斯坦的獨特構思頓成遺珠,例如原版第一段〈對唱:垂憐經〉由女高音、男低音、男高音及兒童合唱團分置四聲道的預錄對唱簡化成女高音與兒童合唱團的現場演唱;第七段〈全能的天父〉的旋律是由第六段〈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時值倍大而成,選粹只取第七段而放棄第六段就沒能感受當中的對比效果;第三十一段〈盡皆破碎〉是音樂史上罕見寫給男性角色主唱的「瘋狂場景」,拉歐也忍痛割愛。而選粹選上的第十二段〈第一沉思曲〉、第三十段〈羔羊經〉及第三十二段〈平安:共融〉也經拉歐刪節。

不過,若視這套音樂會選粹為一窺《彌撒》魅力的入門工具,拉歐的選材確是《彌撒》中較平易近人的段落,選曲組合也大致能表達原版內涵。一開始〈對唱:垂憐經〉以十二音列技法寫成,女高音與兒童合唱團卻是以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對唱形式演唱,可是效果卻是混亂不安,音樂突然停止,神父出場,演唱〈一首簡單的歌〉讚美天主,吉他伴奏猶如校園民歌。合唱團配合打擊樂以搖擺節奏唱出動感十足的〈阿肋路亞〉回應,繼而無伴奏唱出傳統聖詠風格的〈全能的天父〉。

有一位路人要告解,唱出搖滾風格的〈我不知〉,表達自己心靈的迷失。經過器樂過門〈沉思曲〉,神父與兒童合唱團開始唱出五拍子具民族舞曲風格的〈你的榮耀〉。合唱團猶如饒舌般興奮地吟唱〈在天受光榮〉,一眾路人卻以相同音樂但不同歌詞的〈有一半人〉反唇相譏:今天的社會有何光榮可言?另一位路人以搖滾風格唱出〈我相信天主〉,以「我信天主,但天主信我嗎?」開始,訴說自己信仰動搖。

神父一人無伴奏獨唱〈天主經〉,接著唱出沉思般的〈我繼續〉,表達自己毋懼外間紛亂,溫柔而堅定的信仰。兒童合唱團唱出聖誕頌歌般歡樂的〈聖哉經〉,中段神父以唱名「mi」喻自己,「sol」喻為靈魂,由衷向主讚美,合唱團加入所有人以希伯來文續唱聖哉經。就在〈聖哉經〉光輝地完結,一眾路人立即續唱以〈我不知〉中間快速樂段配上經文的搖滾曲風〈羔羊經〉,焦躁不安地要求「賜我平安」,最後神父勸說大家一起祈禱。〈平安:共融〉以〈一首簡單的歌〉變奏而成的〈秘密的歌〉開始,不同聲部以複調形式反覆吟唱拉丁文的「讚美祢」,然後再次同頌〈全能的天父〉。在所有歌手樂手最後一同唱出奏出D音時,神父宣佈彌撒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