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6 0208更新）

不論你喜歡與否，你不能否認李居明有功於新光戲院。

早於2010年成立盛世天戲劇團，電影編劇出身的李居明已涉足原創粵劇製作，首四部製作：《蝶海情僧》、《金玉觀世音》、《大唐胭脂》及《聊齋驚夢》均在新光戲院上演。2012年，以白武士姿態承租新光戲院，免於結業；2016年更續租6年，即至少能經營至2022年，同年新戲製作單位也換上「新光中國戲曲文化」名號。

七年下來，有錢交租、有錢開戲，還有錢捐贈八和會館，足見李居明長袖善舞，把劇團與劇院經營得有聲有色－－商業社會本應如此運作。說李居明是出色粵劇「經營者」，絕不為過。贏盡票房與國際關注（當然口碑是另一件事）的《粵劇特朗普》就是一例。

一問：《粵劇特朗普》的故事講甚麼？

大家付$10是為了這一部份吧？來聽故事吧！

[序幕－因緣際會…粵劇來點創意吧！]

2017年1月21日，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翌日，女兒伊萬卡入住白宮。在整理行李之時，發現父親物品中有一本毛澤東親筆簽名的《毛澤東語錄》，讀著讀著就在沙發上徐徐入夢。

[第一場－狼謀虎踞…跳隻忠字舞吧！]

1972年7月21日，周恩來正在準備迎接尼克遜到訪之時，也表示希望與美國和好可以為孤立台灣、加入聯合國等外交目標舖路。同時周恩來收到情報，江青與張春橋準備大鬧接機儀式，也吩咐部下做好準備應付。

空軍一號降落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周恩來與尼克遜握手示好。就在周恩來帶領尼克遜檢閱解放軍的時候，江青、張春橋與一批紅衛兵到來，江青著紅衛兵在尼克遜前跳忠字舞，名為表演實為示威。

事後周恩來責備江青不請自來有辱國體，江青反唇相譏周恩來也找夫人鄧穎超接待尼克遜夫婦也有陰謀私心。周恩來斥之無稽，鄧穎超此時卻真的出現。江青悻然離去。周恩來問鄧穎超何故前來，鄧穎超說收到醫院報告，證實周恩來已患膀胱癌，到機場只為勸丈夫當晚國宴保重身體，莫再飲酒。此時醫生到來報告，毛澤東來得及康復，可以接見尼克遜。

[第二場－球迴智轉…打場乒乓球吧！]

周恩來與翻譯王海容陪同毛澤東在書房接見尼克遜，毛澤東送上親筆簽名《毛澤東語錄》，誇口說此書發行量已過40億，遠超於《聖經》等西方經典。尼克遜送上名貴酒杯，王海容解說杯子象徵一輩子，象徵中美友誼一生一世，毛澤東大樂。毛澤東遞上半包熊貓牌香煙說要作回禮，尼克遜不解，毛澤東謂要送一對熊貓予美國，又說熊貓就是大白虎，可擋煞壓驚。

毛澤東與尼克遜在書房切磋乒乓球，毛澤東邊打球邊說心事，先說兒子毛岸英韓戰時在前線為了彭德懷慶生而炒飯，炊煙引來美軍轟炸命喪戰場，美國實乃其殺子仇人，而其子真正死因又有口難言，為此鬱悶22年；再說到中共建國時一窮二白，唯有共產主義團結人民方能抵抗外患，戰勝韓國、越南、印度三役，不致被列國瓜分。尼克遜聽得毛澤東竟向其盡訴心中情，大表感動，回憶中美二百年來文化交流，回應道應趁此良機兩國建交，和平共存。

尼克遜離開前往國宴。毛澤東向周恩來道，尼克遜此人太天真，絕非領袖材料，也批算他兩年後必有一刧。報告說美國訪問團有一26歲小子特朗普自恃是訪問團贊助人，行徑囂張。毛澤東得知此人名叫「特朗普」，名字日月雙輝，他日必成大器。最後命人安排003出席國宴，好好應付特朗普。

又有報告早前某場批鬥大會拍得飛碟照片，問毛澤東如何是好？毛澤東答道我們看外星人是神仙，我們對外星人而言也是「外星人」，我們也就是他們的神仙，沒有甚麼好擔心。

[第三場－吞劍唇槍…請003出場吧！]

紅衛兵34號飄紅向張春橋報告，已按江青指示收起北京填鴨所需的甜醫醮料，成功在國宴引起混亂，任務完成。張春橋則憶起飄紅親弟仇大虎兩年多前的任務。

國宴上，尼克遜、周恩來、張春橋談笑風生。尼克遜酒量淺，已見微醺。張春橋欲逼周恩來喝下已下藥之烈酒，周恩來苦苦推卻，尼克遜卻搶過酒來一飲而盡，危機方除。

周恩來向眾人宣佈，毛澤東有六個替身之傳說是真的，即場邀請替身第三號003出場高歌一曲英語版《東方紅》娛賓。

特朗普此時現身周恩來前，態度輕佻，出言不遜。先說不信中共治下全國民風純潔再無娼妓，周恩來卻說中國仍有娼妓，全在台灣，所以亟欲解放台灣！再說1954年，時任美國國務卿於日內瓦與周恩來握手後拿出手帕擦手，問周恩來可有受辱？周恩來反問當時他不也拿出手帕擦手，更隨即棄之地上以示恥與為伍，何辱之有？又慨嘆因此丟失愛人所贈手帕，更感心痛。此時酒醉加藥力發作的尼克遜高呼那位國務卿正是「杜蕾斯」（慣譯杜勒斯），哄堂大笑。

特朗普對周恩來急才大表拜服，方收起氣焰。他向周恩來表示，此次贊助尼克遜訪華更隨團來到中國，實為尋找失散孿生兄長。話說兒時特朗普家中有一華人保姆，其夫戰時隨陳納德飛虎隊遠赴中國助戰，戰後卻音訊全無。保姆思夫情切，竟帶同特朗普之兄長返回中國尋夫而去。周恩來說在華外國人達二萬多人，人海茫茫，愛莫能助。

時間回到兩年多前，劉少奇經已失勢且在開封病重，江青與張春橋為斬草除根，派出紅衛兵五司令之一仇大虎前往開封，確保劉少奇火化後將骨灰當垃圾拋棄，務求不能讓他入土為安。飄紅送行前贈仇大虎銅頭皮帶與陰陽頭剃刀。

—中場休息—

[第四場－陰算陽謀…推劉衛黃火葬吧！]

時維1969年，在中國長大的白人青年川普於開封火葬場任忤工。其情人蓓麗素來嚮往西方生活，二人會面，同唱最愛歌曲《Edelweiss》。唱至「Bless my country forever」時川普不禁落淚，蓓麗笑說川普每次唱到這句都會感動流淚，愛國過頭，但也提醒川普無論他怎樣愛中國，他的血統終究令他不為中國接受。蓓麗告知川普已安排好偷渡美國之事，當晚將乘車展開逃亡，約定晚上相聚。

川普回到火葬場工作，述說文革這段日子不時遇到死不瞑目的枉死者，他總會親手為死者閉上眼睛，說一句「放下來吧」好讓他們安息。這時有屍體突然坐起來，他以為這位「劉衛黃」只是又一死不瞑目的枉死者，上前一看才發覺是迴光反照的劉少奇。兩人閒聊起來，劉少奇大嘆在中國從政的不堪。這時仇大虎一行人來到火葬場，要找劉衛黃的屍體。仇大虎見劉少奇「屍體」，用銅頭皮帶鞭打之，川普不忿，巧用計謀，借鬼怪屍蟲之說嚇退仇大虎等人。劉少奇自知命不久矣，將內容為訓示子孫不准從政的絕命書交予川普，又拜託川普好好保管他的骨灰，待他日得到平反，按其意願將骨灰撒入大海。川普答允，後將氣絕身亡的劉少奇火化。

蓓麗到火葬場與川普會合。川普為了完成劉少奇遺願，不願離開中國。蓓麗大失所望，罵川普被愛國情操衝昏頭腦，一氣之下自行離去。

[第五場－帝城異域…金爸爸的賢妻受驚吧！]

2019年某日，金正恩在越南與特朗普會面後攜同夫人李雪主訪美，作客白宮。二人風花雪月，特朗普大談鎮壓華為是為了不讓中國借發展5G獨步通訊技術而強大，又向金正恩提議發展人參可樂產品，讓美朝兩國可以有共同商機，特朗普又回憶自己涉足摔角比賽及選美比賽的種種軼事。金正恩說特朗普愛好快餐甚至將白宮廚師盡數開除只吃外賣，不如讓留學瑞士的他為特朗普製作一頓芝士火鍋，特朗普大表高興。

本來已回房休息的李雪主突然跑出來跳舞，猶如魂不附體。眾人大驚，李雪主定過神來的才說遇到不潔之物。追問之下才知道李雪主私自調到一家嚴禁進入的房間就寢，才遇見前總統林肯的鬼魂。及後解釋每位新總統入住白宮都要帶同全家跟老總統「打招呼」，讓老總統認住方可保平安，而李雪主是陌生人，所以鬼魂才會騷擾。又說白宮每天早上八時就會傳出煙草味，八時半就有咖啡香，都是林肯作崇。大家都認為林肯不願離去，似有未了心願，唯無人能與之溝通，無法助其償願。

伊萬卡這時報告說51區傳來喜訊，已破解外星人多年前留下的五音密碼，原來就是「見到你就笑」。特朗普動身前往51區開會，與官員商量破譯密碼後事。

[第六場－魚目混珠…求你扮我父親吧！]

在伊萬卡的努力下，終於為父親找回失散兄長川普，並將伯父接到白宮。突然有緊急報告說特朗普被外星人擄走，伊萬卡心急如焚，因為翌日正是中美朝三國會談，特朗普此時失蹤恐釀成大禍。伊萬卡情急之下請求川普冒充特朗普，與中朝領袖開會，川普為大局著想，唯有答應。

伊萬卡找到了在美國的蓓麗與川普相認，以示謝意。然而蓓麗已患腦退化症，認不得川普。川普對蓓麗唱《Edelweiss》，終令蓓麗記起唱至「Bless my country forever」就會落淚的川普。伊萬卡再帶來因舌癌而無法言語的仇大虎，據說他在療養院每次見到電視上的特朗普都會驚呼大叫。川普認出這個一手《毛語錄》一手佛珠的啞巴就是當年追殺劉少奇的紅衛兵，回想當年親手為無數枉死者閉上眼睛勸告「放下來吧」，不勝唏噓。

[尾場－靈愁鬼辯…把冷氣較大一點吧！]

金正恩與李雪主離開會議場地，為「特朗普」會議中展現的雄才偉略與仁者之風讚嘆不已，也奇怪早前作客白宮時在特朗普身上見到的一身霸氣竟不復還。但既然會談有突破，三國領袖盡皆滿意也就不再深究。

伊萬卡感激伯父川普臨危受命，讚美川普不止中英文流利，而且談吐得宜，在牙尖嘴利的美國媒體連珠發問仍游刃有餘，川普笑言只不過是多年來對著骨灰龕自言自語訓練有素。

伊萬卡跟川普說要帶他見一個「人」，還得先把冷氣調得更冷。原來是林肯想跟川普見面。林肯對川普說在白宮多年，終於遇到一個能夠與之溝通之人。林肯說川普其人極陰但心有極陽之氣，好奇他曾有何經歷，川普答道長年在火葬場工作，文革時為八千多枉死之人合上眼睛，林肯稱讚如此功德可稱偉人。林肯向川普述說多年來陰魂不散的原因，是要告訴世人火星人侵略地球的陰謀，可幸他也遇過善良的金星人，說能夠助地球人一臂之力，抵擋火星人入侵，正是「金星人為善，火星人為惡」。不過要成功保衛地球，還需要各國人民團結一心，方能成事。林肯拜託川普要努力團結世界人民，為地球努力。隨後林肯請川普為他合上雙眼，好讓他得以安息。

林肯離去後，白宮所有電視突然開著，一片雪花後，竟然播出特朗普在太空船拍攝的講話。他說51區發現的外星人實是友好的金星人，他正在乘坐太空船代表地球人與金星人開會，商討抵抗火星人的對策。他對此非常興奮，因為據說金星美女如雲。他希望這段告別宣言是真正告別，那就代表他樂不思蜀，大家即管當他死去也無妨。他日若重返地球與大家再會，也不一定是好事云云。

特朗普在電視上道別完畢後，伊萬卡也就從夢中醒來，原來一切只夢幻泡影。

二問：《粵劇特朗普》到底想表達甚麼？

如果要找出《粵劇特朗普》主旨，尾場〈靈愁鬼辯〉以林肯和特朗普的對白說得非常露骨：要有美好未來，我們需要「和（平）」，不要「鬥（爭）」。

李居明要龍貫天一人分飾三角，當然是噱頭，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突出毛澤東、特朗普與川普三個角色的重要關係。

在劇中，特朗普似是「毛澤東第二」：兩者皆好「鬥」，以「鬥爭」為樂。眾所周知毛澤東曾言「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劇中也談及與美國、越南、印度的鬥爭，而對著面前的尼克遜，更是「鬥」到嫌對手不夠水平！

特朗普也好「鬥」，與北韓鬥，與中國鬥。而李居明更在劇中多次強調毛澤東72歲發動文化大革命，特朗普剛巧是72歲當選美國總統帶領美國社會風氣轉變，也是變相革命。當李居明以劉少奇突顯文革的人性扭曲與生靈荼炭，似在暗示特朗普若延續毛澤東的好鬥風格，美國甚至世界也許會走向衰敗。

特朗普的孿生兄長川普於是成了解藥。他正好是特朗普的另一極端，因為在中國成長，受中國文化薰陶以及經歷文革見識到「鬥」的可怕，所以他追求「和」。劇情以他取代了遠赴金星的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就是對和平未來的投射－－林肯認為川普有能力團結地球人對抗火星人，特朗普又在告別時說也不希望回來，李居明設計如此結局，正是借伊萬卡的夢，表達了典型中國人對「明君」的渴慕。

除此之外，李居明也企圖借《粵劇特朗普》歌頌中國文化。此劇雖以美國總統為主角，也屢見將特朗普塑造成一代裊雄的描寫，尤其是儼如「特朗普自傳」的第五場〈帝城異域〉，以角色自述大展特朗普的才智膽識，如何玩弄中朝兩國於股掌之中，加上足足花了四場（全劇三份二）的篇幅批判中共在文化大革命如將中國變成人間煉獄，又借蓓麗之口指金髮碧眼的川普視中國為祖國是痴心錯付，大有褒美貶中之勢。可是到了最後兩場，劇本的立場一如情節走向來個「超展開」：川普先後重遇蓓麗及仇大虎後，以一曲盡訴心聲，回顧中國幾十年來政局的波譎雲詭，先是概嘆，及後話鋒一轉，李居明竟是精神分裂似的讓川普高呼中國人民終於站起來！

而令川普得到林肯青睞接見是川普在火葬場說了八千多遍「放下來吧」，這不正是中國佛教念茲在茲的教義之一？（別忘了李居明是佛教徒）如前所述，川普之所以成為特朗普的反面，成為「和」的代表，實因為他在中國長大也自命中國人所致。

至於認不認同，悉隨尊便。我自己就是一笑置之而已。（阿Sir，我無做大中華膠好耐啦！）我也想，不少劣評也許來自對這大中華本位的不認同，確實有很多人分不清「好惡」跟「好壞」。

三問：《粵劇特朗普》還算粵劇嗎？

別因為《粵劇特朗普》的劇情天馬行空，又多用舞台後方投射低技術「P圖」及「CG動畫／影片」作背境，加上劇情時代設定讓戲服化妝，演員造手都未能沿襲傳統，就錯覺認為此劇很新派很前衛。細看音樂及舞台表現手法，《粵劇特朗普》是恪守傳統粵劇創作的典型作品，而且在運用此等表演程式時頗見得心應手，為劇情服務。

先淺談粵劇如何創作。很多人誤以為粵劇創作跟西方歌劇、音樂劇一樣，有作曲家為劇作家及作詞家創作全新音樂而成。實情粵劇裡一如許多地方戲曲一樣，各唱段主要以「板腔」及「曲牌」兩種形式創作而成。「板腔」是撰曲人在指定歌曲中選定特定板式創作歌詞，然後由演唱者在板式所規限的速度、節奏、調性，以依字行腔的方法演繹出來，所以同一板式填上不同歌詞後，都會有不同的旋律產生。

「曲牌」則是在現成的旋律曲調填詞而成，簡言之就是「舊曲新詞」。這些曲調可能是傳統戲曲常用的特定牌子，也可以是借用個別劇目以板腔寫成的曲調所產生的旋律，也可以民歌甚至是流行曲－－且不限中文歌曲！兩大最經典最為香港人熟悉的粵劇選段正是「舊曲新詞」的產物：《帝女花之香夭》調寄《妝台秋思》、《紫釵記之劍合釵圓》調寄《春江花月夜》。至於從頭創作的新曲當然存在，但比例少得多。

除「板腔」與「曲牌」之外，也會在劇中個別場口加入南音、木魚之類的「說唱」。

可以說，粵劇的音樂組成從來就是在一堆現成材料不斷循環再用，《粵劇特朗普》並不例外，要說真的破格也只有讓角色直接演唱《Edelweiss》（兩次！），或是英語《東方紅》，或是伴奏樂隊奏出中美國歌、《國際歌》之類。正因如此「創作」模式，粵劇有著極大空間讓撰曲人挪用（appropriation）符號作戲仿（parody），李居明在《粵劇特朗普》展示出他深諳箇中三昧：第三場國宴之時，尼克遜、周恩來、張春橋唱段調寄《娛樂昇平》，理所當然；到第六場川普到美國感懷身世，則是一曲仿《客途秋恨》的南音，之後「超展開」地慨嘆中國歷盡苦難今天終於熬出頭來，該唱腔則是調寄劉文金以豫北人民憧憬新中國新生活的《豫北敘事曲》。

當中最令我感到李居明心思要數川普與蓓麗於白宮重逢時，唱出的情歌居然是調寄劉熾《我的祖國》。這正好呼應了川普一直為《Edelweiss》歌詞中「my country」的糾結，也因為這個旋律，表示了這位剛剛認祖歸宗的老翁，仍然視其成長之地－－中國－－為他的祖國，原曲就有歌詞「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而《我的祖國》一曲，又是來自以抗美援朝為背境的電影《上甘嶺》！簡單如曲調的選擇，就表達了多層次的意義。

伴奏音樂的挑選也見心思，例如江青與張春橋討論如何謀害劉少奇時，背境是琵琶獨奏《十面埋伏》，而所謂51區外星人遺留的五音密碼，正是脫胎自史提芬史匹堡《第三類接觸》（1977）。此外，運用形式也是一絕：第四場頭、中、尾合共出現三次《國際歌》，頭兩次都是由伴奏樂隊現場奏出，然而第三次，也就是劉少奇棺木送進火爐火化時，卻是預先錄音的MIDI管弦樂版本。相同的曲調，就是最後一次的編配選擇與前兩次有強烈對比，推進氣氛的功能因此大增。

選角方面大致上也洽到好處，此劇實為龍貫天度身訂造，唱做俱佳，不負所託。然而同樣分飾三角（周恩來／劉少奇／林肯）的新劍郎，演出一樣亮眼，搶眼程度不下龍貫天。丑角陳鴻進分飾尼克遜與金正恩，在演金正恩時更特別用「老馬腔」（名伶馬師曾傳下來的唱法，因以為名），增加滑稽感覺，但如此演繹稍嫌令觀眾感覺金正恩比特朗普還要年長，現實卻是特朗普比金正恩要年長38年呢。

相比之下，旦角只有分飾江青／蓓麗的陳咏儀有深刻表現，第一次演唱《Edelweiss》令人驚艷。分飾尼克遜夫人／王海容／李雪主的鄧美玲礙於角色戲份不多，難以發揮，非戰之罪。飾演伊萬卡的蕭郎造型確實突出，只是經驗尚淺，出現不少蝦碌場面，尚能靠爆肚執生，然而以唱平喉的蕭郎飾演總統千金，實有錯配之嫌，如此選角大概因為外觀為首要條件吧。

前面提到時裝劇讓傳統化妝、服裝及造手無用武之地，李居明卻仍然絞盡腦汁盡量保留傳統表演原素。例如他在第一場以江青命令革命小將在「紙老虎」尼克遜面前衝鋒示威，借機加入了一場翻筋斗耍大旗的武場。而在投影機的協助下，他大部份時間也是以傳統只用檯凳作道具的表演形式，個別場景有病床輪椅，也只是傳統變奏，不過，他還是離經叛道在第一場用了半輛紅旗驕車作道具。簡約為主的道具，既為保留傳統，也節省不少開支。

四問：《粵劇特朗普》算是粵劇中的「cult片」、「B級片」嗎？

很多人認為《粵劇特朗普》是粵劇中的「cult片」、「B級片」，我也同意。不過這不代表這個故事真的跟傳統題材有天淵之別，當中的差異，比大家想像中要少。

有說傳統戲曲故事主題，不外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有趣地，《粵劇特朗普》的故事完美呈現了一個發生在20至21世紀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故事。題材還是很傳統，他的新意，在於以荒謬瘋狂的喜劇形式去講述這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故事。

宣傳已用到「這個戲名不太冷」、「沉悶的香港需要一些匪夷所思的創意」、「享受一國兩制的創作自由」，又大搞「特朗普／川普」兄弟情節，李居明老早就明示暗示這是一部喜劇吧？所以當初令我好奇的是，真正寫出來他有多荒誕，有多瘋狂。

電影類型有所謂B級片（B-movie），這類電影成本低，沒有明星，情節公式化，也嘩眾取寵。許多B級片後來受到一小撮影迷瘋狂熱愛，有如崇拜邪教一般的次文化，該等電影又稱cult movie，台灣譯為「邪典電影」，香港則習慣稱為「cult片」。很多時「B級片」與「cult片」也互用，泛指內容及拍攝手法離經叛道，不會受大眾接受的電影。

借用「B級片」與「cult片」的概念形容《粵劇特朗普》實不為過：這個靠蒐集一大堆坊間流傳的鄉野奇談，直接引用（毛岸英死因）或啟發重寫（川普一角靈感來自前美國總統奧巴馬定居中國的同父異母兄弟），以B級片常見的鬼怪與外星人情節拼貼成一則搏君一笑的政治寓言。

不過，戲曲真的少見這樣的情節嗎？不見得。翻看一代粵劇泰斗唐滌生戲寶，《再世紅梅記》不也是鬼怪故事嗎？容貌一樣的兩位女主角，最後還要借屍還魂，跟林肯魂繫白宮相比有更寫實嗎？《九天玄女》的神仙，與外星人也算是同一路數。事實上只要把《粵劇特朗普》整個故事搬到戰國時代成《粵劇秦始皇》，中美朝三國改成趙、魏、秦，林肯變成秦穆公，火星人變成海龍皇，金星人變成觀世音，一切情節原封不動，就是一個「正常」不過的粵劇劇本，甚至不算喜劇－－插科打諢本來就是所有劇目必備，不然六柱何以常設丑生？

原來，所謂很「B級片」很「cult片」的情節，在粵劇世界早已司空見慣。那麼我們為何仍覺得《粵劇特朗普》荒誕？其實來自我們對「粵劇」故事的錯誤期望。

在香港普羅大眾心目中，粵劇是「傳統」、「古老」…..或曰，「古裝」的。當一切情節與故事技巧不再與我們「期待」的時空配搭，錯置的感覺就令我們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我們不會覺得《Arrival》有外星人是奇怪，但我們會覺得《粵劇特朗普》有外星人是奇怪；我們不會覺得《建國大業》講毛澤東奇怪，但我們會覺得《粵劇特朗普》講毛澤東奇怪；我們不會覺得《Bohemian Rhapsody》杜撰出Ray Foster的角色奇怪，但我們會覺得《粵劇特朗普》杜撰出川普的角色奇怪。粵劇在我們心中就是有偏見，裡面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定要古代的，可以有鬼但一定要中國魂，可以有神仙但不可以有外星人。在一般香港人心目，粵劇的artistic license就是比（荷里活）電影要少，粵劇是沒有資格追求某些戲劇效果的。

當美國作曲家John Adams也能以二十世紀歷史甚至時事新聞入樂，先後寫出歌劇《Nixon in China》（1987，有趣地李居明與John Adams／Peter Sellers同樣把尼克遜與周恩來的「世紀一握」當成重點處理－－Peter Sellers要兩位演員定格，李居明則要兩位演員一直緊握著手演唱大段歌曲）、《The Death of Klinghoffer》（1991，以1985年Achille Lauro號巴解劫持人質事件為題材）和《Doctor Atomic》（2005，以二次大戰曼克頓計劃為題材），我們視《粵劇特朗普》為怪胎的時候，反映的不是李居明的瘋狂，而是我們的無知狹隘。

觀乎在場年長觀眾也看得津津有味，我不禁想，也許在他們心目中，《粵劇特朗普》一點也不荒誕，在他們眼中，這只是「又一個」製作不俗的新粵劇？根本是我們這些外行人少見多怪？我也不知道。

五問：《粵劇特朗普》如何證明李居明是成功「經營者」？

話說回來，《粵劇特朗普》仍算是李居明一次出色經營案例，這在於他深明一般香港人對粵劇的狹隘偏見，借力打力，利用了大家的偏見與無知，做出這個賣座製作。

此劇是李居明自2011年首演的《蝶海情僧》後第34部粵劇作品。2016年的第26部作品《毛澤東之虛雲三夢》嚇煞不少香港人（看官有誰看過？有誰知道這是愛情故事？有誰知道2017年日本公演時日文劇名是《夢の恋人》？相信沒有，因為大家都敢笑不敢看，就如今次《粵劇特朗普》），2019年再接再厲推出《粵劇特朗普》，又一次教香港人驚呆，也繼《毛澤東之虛雲三夢》後再次吸引了世界各地傳媒爭相報道，舖天蓋地的盛況，遠超三年前的《毛澤東》。

時裝粵劇本來罕有，以國際時事為題材更是鮮有聽聞，還要來個時空交錯還要虛構政治人物的中國兄弟，敢於「把玩」如此出人意表的題材已收先聲奪人之效。儘管李居明也在場刊坦言這概念並非他的原創，實為著名丑生廖俠懷早在四十年代已大玩《甘地會西施》、《希特拉夢會藺相如》、及《潘金蓮槍殺高力士》等荒誕劇所啟發。北望內地，「巴蜀鬼才」魏明倫於1985年也寫出荒誕川劇《潘金蓮》，將武則天、安娜·卡列尼娜、賈寶玉、施耐庵…..真真假假不同年代人物共冶一爐，也是近代戲曲發展的一大里程碑。李居明之舉非石破天驚，但在對戲曲歷史一知半解的香港社會大眾，已足夠震憾，吸引大家入場一窺究竟。

李居明還用了一招：宣傳提及主角龍貫天將一人分飾毛澤東、特朗普與川普三角，成功引爆話題：特朗普跟川普不也是Donald Trump？只是不同地方譯名而已啊！大家半信半疑這是錯誤還是刻意為之的時候，李居明早已將「cult味」十足的故事大綱公告，也揭曉了所謂「川普」是劇中杜撰的特朗普孿生兄長－－此時已難阻熱情觀眾購票進場看真章。三場門票，全部售罊。

首演之夜的觀眾以年輕人為主，可見大量入場觀眾只為獵奇（我認我也是獵奇），甚至是「睇佢點死」…..

最終作品是好是壞，觀眾是否受落，想來李居明應該也不介懷，反正嘩眾取寵過後，本地以至世界知名度又增長不少，鈔票亦已乖乖入籠。下一部要繼續「玩嘢」還是回歸正劇都無所謂，隨他「享受銀彈充足的創作自由」。況且，《粵劇特朗普》創作並不粗糙，忠實繼承傳統粵劇程式，故事「荒誕」卻娛樂性足，說不定李居明在留得住原來的樂齡觀眾群的同時，還成功開拓了以新一代觀眾為市場目標的「cult劇」、「B級劇」的藍海？

《毛澤東》小試牛刀，《特朗普》鋒芒畢露，「虛雲三夢」第三部是修成正果還是三鼓而竭，拭目以待。

六問：說了這麼多，《粵劇特朗普》是一部好作品嗎？（兼論通俗與庸俗）

承上題，如果你接受了他是惡搞的「cult劇」、「B級劇」設定，又或者接受了粵劇本來就有天馬行空的artistic license，《粵劇特朗普》不是甚麼怪物，只是一部更新了現代素材，題材及表演形式均沿襲傳統的粵劇。

那麼《粵劇特朗普》是一部好作品嗎？坦白說，普通而已，至少未能令我有衝動一看再看。

我確實欣賞李居明在《粵劇特朗普》的音樂及舞台方面的表現技巧，他確實熟悉粵劇的表現形式，而他的運用也能做到與故事契合。可是劇本本身雖能令為我帶來歡愉（好幾段令我真心開懷大笑），卻未能有心靈感動：故事枝節過多但未做到完全緊扣（例如毛澤東收到飛碟照看似舖排實際多餘）、立場轉換之急猶如精神分裂（三份之二篇幅批判中共但最後卻來個中國人民站起來），而他的大中華本位的意識形態，也恕我也無法認同。說寧要「和」不要「鬥」，也只是陳腔濫調，不見能令人有深刻反思。

《粵劇特朗普》引發我的最大思考，是我們如何為通俗與庸俗劃下界線。

很明顯，《粵劇特朗普》是一次經過李居明精心計算的商業演出，而他也得到空前成功。他在劇中不遺餘力的使用鄉野奇談作情節以搏觀眾一燦，也不介意賣弄低級趣味引觀眾發笑（伊萬卡每次出場總要輕托雙乳展示傲人身材）。粵劇本是娛樂，無可厚非。但無視品味高低，一味取悅觀眾，這樣的作品除了為觀眾提供了三個多小時歡笑，能否如智利cult片教父Alejandro Jodorowsky所說離開劇場時變成全新的人？能否給予觀眾一些得著、希望、知識、或是一直隱藏某角落而我們未有察覺的美？（抱歉Jodorowsky本身就甚具爭議，很多人覺得他只是賣弄奇技淫巧的瘋子….但我實在認同他對「藝術」所下的這個定義）儘管李居明留下不少對白意圖警世（尤其尾場），但對我而言與其說前面五場「八卦」是為苦口良藥作糖衣包裝，不如說是讓警世內容一筆勾銷的負累。

能否將訊息傳達，能否讓作品具品味，能否做到藝術昇華打動人心，能否達到雋永的境界。這就是同樣是取悅觀眾，為何有些作品是通俗，有些作品只算庸俗。很可惜，《粵劇特朗普》屬於後者，終究李居明的另一身份，是以《大迷信》系列聞名的電影人。期望李居明造出高雅藝術，無異椽木求魚。

只是，庸俗有沒有錯呢？沒有錯，娛樂也是一種功能，不要忘了「一國兩制的創作自由」啊！何況他賺到錢，他繼續開戲，繼續搞劇場，行業也有人受惠－－龍貫天今天的知名度應該比他在亞視的時候更高吧。

那怕《粵劇特朗普》以至他另外33部正經的玩嘢的創作都是不夠格將被淘汰不會流傳後世，但這一刻令更多人留意粵劇，也算一項小小功德。我才不怕那些新觀眾會以為「粵劇就是這樣子」，李居明擺明「玩嘢」，而且技術上玩得不差，絕非「垃圾」。

不論你喜歡與否，你不能否認李居明有功於香港粵劇。

---

鳴謝：
觀看4/15場次的雷兆恆博士完場當場即協助檢查遺漏情節（他只找到錯別字）
Janet Wong建議修正部份術語運用
Will Lau建議修正部份用字以避免歧義